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叹十声之一温玉二-【zixun】

发布时间:2021-10-12 19:55:32 阅读: 来源:垫圈厂家

游先生不能时常过来。游先生是一名塾师,靠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子弟的束脩生活。清贫乐道,为人师表。温玉有时想,若是那些学生和他们的父母晓得了先生光顾霜思林的事,不知会惹起何等样的喧哗。那会是城里最瞩目的丑闻之一吧。谁能看得出呢,这个眉目清寒、神情终年肃然的教书先生,一丝笑容也无,原来竟是个花丛中追欢买笑的老手……而且买的还是黄金有价玉无价的温玉姑娘,敢情自家的儿郎便是由这样一个人来耳提面命么?满口讲的是忠孝礼义信……知人知面不知心。她想像得出那些壮观的眉言目语、议论鼎沸,就能想象他在塾里讲书时不苟言笑的样子,像一块冰——冰还能化,他是块铁,不被任何理由与眼泪打动,令所有顽童惧怕。

其实……用不着想象的,不是么。她侧过身子,让柔儿把那一套新做得的织金盆景十锦缎的袄裤摊在床上,漫不经心地打量。黄灿灿的一片,宽阔黑缎镶边上织出仙鹤与松竹,乍看去晃得人眼花。

这料子是杭州新运到的呢,如今满城里也只有老宝聚斋有得货,咱院子里头,妈妈也就只替姑娘您做了一身。柔儿道。一面伸出指头把那料子捻了又捻。

她厌倦地背过身去。何苦来,巴巴儿的去弄了这劳什子。沉甸甸的,有什么意思,这东西给金铃金宝她们穿倒还好看些。

柔儿不敢再说什么,搭讪着把衣裳叠起,内里夹了香包儿,收了箱柜里去。姑娘,那我出去了,要吃茶么?

她摇了摇头,柔儿悄悄退了出去,随手带上了门。温玉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,一转身,靠在门上微微笑了起来。她一定在心里暗骂她,做出这副清高的嘴脸给谁看,别人不知道,难道她还不清楚她的底细。一般的是个婊子,摆的这样的架势所为何来。为甚拿人家金玲金宝说嘴,人家一年的进项未必比她少了,不过是招牌做得大了,难免多破费上些许,妈妈也是有苦说不出,温玉姑奶奶因了声名鹊起,若非狠狠心一撑到底,岂不是前功尽弃。可着这霜思林里头,吃的穿的用的尽着她拔尖儿,还要怎么样?整日里拿班做势,其实她玉姑娘身上背的债不比谁轻——这辈子做人做了个倌人,就是债,就是作孽,就是偿还来的——是呵,若说到赎身的话,可着这霜思林,也就是她玉姑娘最艰难。风月场是火坑,来玩的官人公子们若认真执迷了固是个死,这里头的姑娘论起来更是地狱鬼道,落到这地步,便是前因孽债,便是欠的,不偿清了,绝不放你脱身的……温玉心里想的倒不是什么救风尘,什么前缘误——那都是些文人写出来的戏文,前朝艳史,勾栏里杂曲套数扮上了相,一样悲欢离合演出来生死相许——那是真的么?那是真的么?!——全不过是文人编出来哄人的把戏!

她不相信文人。这些终日吟风弄月的不堪倚靠的小白脸。有什么用?孜孜地每日里忙的只是把古今美人儿编派来充实他们的诗,他们的赋,他们的才高八斗命薄如纸的意淫,到底,才子穷途,美人,谁会托付?即使是一个勾栏里风尘落魄的姑娘儿。

做人做了个倌人,这辈子,就是作孽了。既已如此,还不招子放亮些,早早图个后半辈子可靠的安身立命之所。她是不会看上一个连自己的温饱都安排不停当的读书人的,是的……她不会。

她不会。若是此生已然落了火坑,不如放出眼光来,拣一个衣食不愁的归宿。小星又怎么样?商人重利轻别离,又怎么样?难道她自己,曾把别离这东西看得很重么。说到底,男人,可不都是一个样。管他人是不是在你身边,搂到了钱,是最实在的。

……她带着点自嘲的笑,把双手反扣了,倚在门上想道。别离,那算什么。究竟这世上谁和谁又能够天长地久。她不在乎。不在乎……

一头想着,眼里落下泪来。她把它匆匆一抹。荟芳阁的胭脂,加了冰片麝香,冷冷的浓烈的香,香得悚人,还不是随手抹成了一片脏。任何绝世脂粉,原只是人脸上横来涂抹的污红的脏。

回头又想到那事体上头。他有三个月没露面了。也许从此不会再来。没什么稀奇,不来,对他,对她,或者都比较好。这不是他一介教书先生该来的地界儿。还是安安分分?鼗厝プ鏊奶嫖匏降睦戏蜃印⒔菜恼蠊饷鞯氖ハ褪椋冉虾靡恍K鞘裁慈耍恳桓鲦蛔印K鞘裁慈耍恳桓瞿旯难那蹇嗟慕淌榻场K胨静皇且桓鍪澜缋锏娜恕?/p>

她打开箱笼,看着那浮头的织金缎子袄裤。黄灿灿的一片,发出丁香屑末的苦甜。她的本能告诉她,这衣裳是美丽的,华贵大方醒目漂亮的美,足以提升她的姿色而吸引大多数男人……所有的恩客。只有他会不喜欢。它太耀眼,不适合他长年藏匿于阴暗与幻梦中的眼睛。

谁稀罕!他给过她什么?他甚至没看过她一眼。书呆子,只知摩挲那些纸上的词句与画面,难道他不晓得那些只不过是她招徕客人的伎俩么?是他教的,他教给她学会了这些去树起一面花国艳帜。不过是谋生的手段,诗画双绝与枕席间她的那些落力与娇媚

并无分别,若是他当真不懂得这些,也太呆了,不值得寄予哪怕半点希冀。温玉啪地阖上了箱盖。她没那么傻!一个四十多岁了的老秀才,大半生了都没考得甚么功名,他不过是教过她一点子东西罢了,那些东西他不教也自会有旁人来教——只要妈妈想提拔她。图的是什么?她没那么傻。金黄灿烂的美景阖拢在她的眼前。不过是海市蜃楼。

他不来更好。她想着。免得还得匀出心思来敷衍他,明摆着耽搁了应酬别的贵客。妈妈又是这样眼皮子浅的,舍不得白放了这一个冤大头过去。她眼前忽然出现游江眉眼清肃的脸,如冰,如铁。那一刻她知道……用不着想象,他在其他人面前与在她面前,是一样。

他根本没把她当作身价万金的玉姑娘。银子他花了,但没碰她。仿佛怀着莫大的决心与痛楚。这一生有许多男人为她着迷过,但没一个为她痛苦……这也是难得的。但……他不来,更好。这又不顶饭吃。

温玉把脸颊贴在那檀木箱笼上,乌沉沉回环花纹凹凸,白铜包锁。冰凉地贴在脸上,巴掌大的一块。她决心忘了他。是的,他不来,更好。

但他又来了。在第五个月上,她以为可以忘却了的时候。

她没有办法。她只是一个姑娘儿,付了钱的,谁都可以见她。

真看不出,这穷教书的,为了我们玉姑娘可真是连棺材本都豁出去啦。火坑孝子,真是孝顺呵。这会子怕不是见天儿的勒紧裤腰带喝稀粥呢,啧啧,我们姑娘就是有本事,把个满口仁义道德的老东西也弄得神魂颠倒,也亏他,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,不然只怕要弄到典妻卖儿的地步了!老鸨交叉双手,嘴里斜叼着牙签幸灾乐祸道。

他没有妻儿么?温玉顿了顿,方才问道。假作不经意——真是不经意,她努力让自己相信。

谁知道,姓游的是个孤老头子,从外地来的罢。老鸨从鼻子眼儿里哼道,说是有浑家的,死了——谁知是真是假。你别说,没准儿真是叫他给卖了也说不定呢,这种人,我见多了!嗳,仁发和药行的段老板——姑娘你认得的,他家现开着城里城外九家联号的药材买卖,很捧过你来的——老鸨说着来了精神,红光满面,凑近来在她耳边低声道,他们家的少爷就是在姓游的门下念书的。这瘟生教书教得还很有点名气呢,这些老板们都愿意让自家孩儿去跟他学——

所以当初聘了他来教她么?她想。耳畔听得老鸨拿帕子握了嘴噗嗤一笑,段家小少爷前天刚到我们这儿来过!如今跟金铃好得蜜里调油。才十五岁呢!这孩子学先生倒真学了个十足十。还央告我千万别让他爹和先生晓得——哪天我看他们父子师徒三个在这儿撞上了,那才叫热闹!姑娘你知道么?段家太太还给姓游的说过媒呢,看他一个人可怜,衣服也没人浆洗,本想把自家一个守寡的远房表妹说给他,谁知竟一口回绝了。倒弄得段太太一个下不来台。这都是小少爷告诉金铃的……啧,你看这瘟生当着人恁地正经!装得也真像!

金铃没多说什么吧?她急急插言。

哪能呢。金铃又不是傻子。姑娘你放心吧,我都嘱咐过了——瘟生的银子不赚白不赚,我可不想他们真的撞上了,闹起来对我们有什么好处?老鸨眉花眼笑,伸出肥短的手指端详着,段家少爷真伶俐,长大了一准跟他老子一样有出息。瞧,他孝敬我的这戒指儿。

温玉敷衍着看了看,赞道,很好的成色,是十足赤金的。

那当然,我猜,是那孩子从他母亲那儿偷来的——段家太太的首饰,还能错得了!老鸨得意洋洋,虽然早已知道成色,还是放到口里去咬了一咬,一面斜眼觑着温玉道,姑娘这一向好象瘦了些——脸色也不大好,敢是给那瘟生舞弄得吃了亏?哼,越是这样一本正经的老东西,上了床越是畜生!姑娘要是不受用你可明说,咱不差这点进项,告诉妈妈,老娘大扫帚打了他出去!

妈妈,没有的事。她淡淡笑道。面上泛起绯红,走到屋子另一端,拿起小剪刀把灯花剪了又剪。无声无息的灯花,结了老长,灯光豆大昏暗。她一剪,那点亮光就往下一挫,再起来火头便高了许多。熊熊的红影子。他没碰过她……一次也没。他甚至是有意地远着她,那眼神她看得出,他嫌她脏。他不愿碰她……她笑了笑。没有人会相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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